番外3 浊酒
清晨的日光透过高大的墙垣，散落在牢房里。李严被强烈的阳光刺的睁不开眼，一个人坐在墙边呆呆的望着牢房外那方天空。隔壁牢房里关押的是谯周，这老头不知怎的，可以吃不好喝不好，但在破晓的牢房里依然要进行着他的卦象推演。
外牢的门被狱卒打开了。
三名狱卒的陪同着一个人走了进来，驻足在李严牢外。
李严眯着眼睛打瞌睡，没有理会，直到那人慢慢走近到他身旁，坐了下来。
“李大人。”低沉而威严的嗓音把李严的瞌睡扫清了。
李严从诸葛亮眼中看到的不是愤怒，更多的反而是冷峻和淡淡的无奈。
“狱中比不得永安，正方还应入乡随俗，早晚膳食还是用点比较好，否则......”
李严冷笑道，”怎么，反正都难逃一死，丞相还怕我自行了断不成？”
诸葛亮闻言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，“事到如今，李大人还无悔意么？你我同为先帝托孤大臣，何必走到今日这步？先帝若九泉有知，必然伤心。”
“成王败寇，我不后悔起兵。凭什么你诸葛亮就可以位极人臣，而我李严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大臣？先帝真是煞费苦心啊，为了收买人心，空立我李严为托孤大臣......先帝就罢了，戎马一生，可是为何现在陛下也对你如此信任？......我本以为他有雄鹰之志，不肯受你摆布，故而起兵，想夺回我该有的权利。
我本以为陛下久居宫中没有兵权，以为势在必得，陛下怎么能、他怎么敢以一人之力与我对峙，陛下可从没见过血啊......他难道不怕就这么......"
还未等李严说出那个字，诸葛亮喝住他。
“李严！亏你还是我大汉臣子，你怎敢拿陛下安危为你的欲望铺路！”
“我以为他会畏惧，这样我就能靠陛下与你分庭抗礼......
“你不该拿兵刃和流血来试探陛下的赤子之心的......因为亮知道陛下，他内心的铁血承自先帝，他的赤诚不亚于先帝......你又怎忍心伤害陛下的纯真与热忱？”
“唉......那日，若不是亲眼所见，我是万万不行陛下能有如此胆魄......”
那日......
诸葛亮眼神一滞，想起了半月前，剑拔弩张极其危险的那天。
当他牵马走进皇宫的那刻，虽然曾经做好了各种心里建设，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。
整个皇宫笼罩在血色与静谧之中。
大股叛军已被收缴，其余的死在皇宫前，血流成河。
皇宫大门敞开，地面上满是箭弩和碎石。内殿大门紧锁，刘公嗣一人持剑站立在大门外。
他身后就是内殿，里面是他的后宫，也有需要他保护的相府家小。
他们都在静静等着刘公嗣的消息，哭声叫喊声早已被兵刃相见的厮杀声淹没。
刘公嗣身穿软甲，黄袍被叛军的血染透，他就站在大门外，率为数不多的御林军挡住了叛军的攻势。
......就这么以人肉盾抵挡了将近一日，直到参军蒋琬率援军赶到，一举歼灭了李严一党叛军。
诸葛亮看着眼前的一切，虽然他在北伐前线见惯了流血牺牲，见多了金戈铁马。
但还是心下一紧，也不顾脚下尸堆成山，加紧脚步朝刘公嗣快步走去。
走到近前，看着满身是血的刘公嗣，诸葛亮第一次表现出慌乱。
深秋的风彻骨的寒冷。
他解下鹤氅搭在皇帝身上。
“老臣来迟了，害的陛下身临险境受惊。”
刘公嗣对诸葛亮的突然来临先是一惊，继而一抹笑容浮现脸上。“虽然朕不想相父进城，但心下还是感应到相父终会回来的。只是这满目疮痍尚未打扫干净，污到相父眼睛了。”
血付君言，心付河山，指誓付星汉。
诸葛亮取出干净的手帕，细细地为刘公嗣擦净脸上的污垢。
空气中弥漫着血腥，令诸葛亮感到深深不适，也刺痛着他的心。
此情此景，千言万语都不再重要了，诸葛亮泪如泉涌，抖着手为刘公嗣整理了衣冠。他本想好言安慰陛下，但他今日才发现，之前的各种担心都是多余。
他的天子，俨然是一副强大的君王模样，不再需要他的庇佑便能独当一面。
乱世无惧，风雨如磐，照此身肝胆。
一刹那间，担忧、欣慰、自责、痛心等复杂的感情涌上诸葛亮心头，最后化作两行热泪滑落。
夕阳下，诸葛亮握住刘公嗣的手，两人自是无言。
后来......见李严败北，谯周在逃跑的路上被城外驻守的姜维擒获。
......
诸葛亮轻轻一挥手，后面的狱卒拎进来一壶酒，诸葛亮腾出手来，为自己和李严各斟满一杯。
“你就这么急着送我上路？”李严冷笑道。
“不，亮已奏明陛下不会杀你，贬你为庶人，正方你就告老还乡吧。”
李严愣住了，他以为自己罪恶滔天迟早诛灭九族。
诸葛亮也不管他喝不喝酒，自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坐久了头晕的厉害，诸葛亮扶着腿慢慢站起来，到底是乏力差点没起来。身边的狱卒赶忙过来将诸葛亮扶起。
诸葛亮最后朝李严说道，“丰儿是做官的好苗子，亮已与陛下商议过了，命李丰继任你的职务，继续负责后续北伐押运粮草之事，不劳你挂心。”
然后，诸葛亮转身准备离开。
只听到身后李严的呜咽之声，“诸葛亮，你......我......”
诸葛亮没有理会，头也不回地走出牢房，直到离开也没有再回头看李严一眼。
数年以后，李严曾多次写信希望能当面拜谢诸葛亮，可是直到李严最后病死，诸葛亮都没有同意他的请求，只是传出话来，说不必见了。当然，这都是后话了。
诸葛亮正欲离开大牢，忽而听到有个老头疯癫般的笑声。
那笑声像一阵炸雷响彻整个大牢，久久不绝，慢慢又变成了哭声，震地狱卒放慢脚步，望着诸葛亮。
诸葛亮脚下一顿，转身径直走向李严隔壁的牢房。
谯周见诸葛亮来了，两只手扒在门上，大声喊道：“天象有异，神器更易，紫薇星移位，主有大凶之事，虽不在眼前但未来必应验。如果继续北伐，恐于自身不利！”
诸葛亮看谯周在地上摆的各种卦象，只当他是疯言疯语，不予理会。
“我北伐中原实乃为实现先帝遗愿，就算命陨于沙场，亦无憾！纵长夜未明，故人飘零，余寿何垠。此等大事不足与尔辈共语，公请勿复言！”说罢，诸葛亮拂袖欲走。
谯周声音提高了一倍，喊道，“那陛下的安危呢?”
诸葛亮脚步一顿。
“赤星欲落，凤鸣岐山，纵然能扭转乾坤改变天命、赤星归位，但也要付出代价，那就是凤凰泣血命丧九天！丞相你这么做真的值得吗？”
......
诸葛亮从未将自己的梦境告诉任何人，谯周又如何推算得知？难道真的是天象有异？
胃突然如刀割般剧痛，诸葛亮头上冒出一层薄汗。他咬紧牙关，对自己下了死命令，不能倒下！
缓了一口气，诸葛亮转向谯周，一字一顿地说道：
“我从不畏惧天命，真到了那天，赤星自会以命相搏，让凤凰终能鸣于九天。用我一人换陛下安泰，还大汉一个大统的天下。我认为很值，不是么？”
然后，诸葛亮不愿再听谯周多说一句话，转身离去。
几个月来，终于尘埃落定，阴谋与阳谋如何抵酬，如今都化作风在成都城外，裁去了春秋几载。
